长安有鱼

vb:长安有鱼yu

无解


近半年多,公司里盛传的趣事便是我和孟晗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

事实上,孟晗并不是我的女朋友。

只是阴差阳错,人云亦云,我们莫名其妙成了一对。

“徐工,人家有才有颜的,怎么就看上你了呢?”

对啊,怎么就看上我了呢。

几年前她突然表白时我便纠结这个问题。

几年后我手握她的遗书,也依然没寻得一个答案。

01.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高一入学。

新班主任排桌的方式有点奇特,她比我矮一截,却坐在我的后排。

开学没几天,她就开始用笔戳我的后背,然后和我闲聊。

“我叫孟晗,孟子的孟,‘霏晗升迁,唯有月光’的晗。”

“你懂的还挺多。”

“没有,我百度的。”

孟晗一脸谦虚模样,开始,我还以为这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大学霸。

之后我才发现她不是谦虚,她是真的什么都不会。

第一次月考,我考了全班第八,她喜提倒数第三的好成绩,倒数第二是我的好兄弟孔祥浩,倒数第一是和她一个宿舍的英语课代表。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毕竟是高一的男儿,涉世未深,被老师提点两句,救偷偷掉起眼泪。

英语课代表大概也同样想法,趴在桌子上呜呜得哭起来。

而孟晗,她在认真安慰英语课代表。

她蹲在课代表桌边,面色温和:“你放心,下回倒数第一肯定是我。”

课代表一时接受不了这种安慰方法,但是期中考试之后,她又反过来安慰孟晗。

因为孟晗确实考了倒数第一。

不止这次,是次次。

她成了最多被班主任叫出去谈话的学生。

每次耷拉着脸出去,回来路过我还会做个鬼脸。

语文老师偶尔让放一点雷雨之类的文学作品,班里的同学好多都丧心病狂地打开台灯做题。

只有她也不看电影,也不学习,而是盯着我的桌子下面,然后幽幽地吐出一句:“徐成,你这鞋是不是夜光的?”

没过多久,我发现她不光学习不行,她别的也不行。

我是班长,每次早晚自习免不了要维持纪律,顺便说一说迟到的事。

某天我正说着迟到,说着要端正学习态度,孟晗就大摇大摆地从前门走进来,脸上还赔着笑。

我假装没看见她,继续给同学们灌鸡汤。

她郑重地表示绝不会让我这个班长难做。

第二天,她拿着墩布装腔作势地从门外进来。

班里确实每天都有负责楼道清扫的同学,但是一组最多也就一周清扫一次。

我数着她一周至少清了四次楼道。

省里有生物竞赛,别的班是自愿参加,我们班都是全员报名,因此收钱是直接从后往前全部都交。

偏偏孟晗不交。

“这本来就是自愿的,我学习不好,我不想浪费钱去做题。”

她说得也没什么不对,只是这单少她一个人的钱交上去,班主任又得找她谈话吧。

我很无奈,于是给她交上钱,告诉她就当走个过场,别给自己找麻烦了。

我跟她说要参加生物竞赛,忘了说之后的竞赛也尽量参加。

在之后的语文竞赛时,外班老师来发卷子,占了两节课,课间也不休息,大家都在奋笔疾书。

孟晗在下课铃一响的时候就大摇大摆走出去,回来的时候满身雪。

她小声告诉我,刚刚和楼上班里的男生出去打雪仗了。

监考老师看她的眼神都带了点杀气。

回想与她有关的种种,大都是这样诙谐、无奈的情节。

02.

所以我实在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隔着几张桌子传来纸条,里面夹着她的银行卡,上面写着密码,没有其他内容。

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换桌,我忙着学习,忙着班里的事务,自然和她打的交道少了些。

每次都是她找我抄作业,找我闲聊几句,如果她不过来,我一个男生,和她也没有太多共同语言。

我回过头时,她淡淡地冲我笑笑,有些凄凉。

我连忙在纸上写了些询问、安慰的话,要让同学传过去时,她已经不见了。

我又找了几个女生去厕所里找她,她出来的时候,满脸泪,手腕滴着血。

后来她风轻云淡地跟我说:“我肯定会被人发现,不会死的。”

“那你给我写什么遗书?”

“嗯……万一呢……我卡里还有几百块钱,不是太可惜了。”

我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觉得,几百块钱比自己的生命还可惜。

她真的很快“恢复正常”,手腕缠着纱布和周围同学谈笑风生。

不仅如此,还拿着我的饭卡去医务室换纱布,美其名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嗯,果然是孟晗。

或许是高考临近,或许是被叫办公室的次数太多,她也终于沉寂下来,也安安心心地请教我几道题。

然而最终都会无奈地摆摆手:“算了算了,我听不懂,解不出来,你还是忙你的去吧。”

说完便迈着轻快的步伐去别的班搜罗一些言情小说,还没等我告诉她,解不出来才是对的。

因为这个题目,原本的答案就是无解。

之后嘛……

我努力想多记起一些关于她的事,却发觉那些琐碎的日常,都掺杂在三年日复一日的繁忙中,到处都是她,也到处都不见她。

任凭我把记忆掰开了揉碎了费力寻找,孟晗这个名字,这段记忆,也始终混在喧嚣的青春里。

我不得不承认,她对我,始终不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举手之劳也好,朋友之谊也罢,总之在高考结束之后,我就没有再主动联系过她。

03.

“没有联系,她还是千里迢迢追过来了?”

“你肯定说漏了好多。”

“就是,老徐讲故事都不好好讲,我看他就是存心。”

部门里的几个老人七嘴八舌地讨伐起我来,但我也确实反驳不得。

我只是想表达我和孟晗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也不能真什么都往外倒。

总不能说,孟晗上了大学以后还经常给我打电话。

从开始的正常通话,到后来的哭哭啼啼,然后越来越莫名其妙。

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些什么,但我的确有些烦了,说了一些不好的话,之后再也没有电话过来。

再之后,我就在公司年会上见到了她。

孟晗穿着长款的黑色礼服,裙摆是外放的,提着一个不大的手提包。

她提着裙摆去餐台取点心,大厅的灯光闪了一下,她跟着一晃,直接摔倒在我跟前。

我们便戏剧般迎来了重逢的戏码。

伴随着屋内闪烁灯光中的嘈杂声音,我似乎听到“哐啷——”的声音,像是什么金属掉到地上。

她收拾好手提包,迅速爬起来,看向我的眼神没有一丝惊讶。

而那的确是我和她高中毕业时隔六年后的第一次见面。

没等我开口寒暄,她只淡淡点点头,随后便提着裙摆转身走进灯光照不进的黑暗里。

好奇心使然,回去之后,我在微信上问她:“你也在那儿上班吗?”

“嗯。”

她很快回复,没说认出了我,也没问我为什么药问这个。

我看对话框还在显示正在输入,也就耐心等她说完。

等了很久,对话框也依然只有那个“嗯”字。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我就在七楼工程部。”

“好。”

她仍旧秒回,也没有别的说辞。

我翻了翻她的朋友圈,看到半年前她发了一条文字为“新的开始”。

配图是收到offer的邮件。

原来她入职已经半年已久。

或许是这半年我项目太忙,偶尔碰到也没注意?

没过一会儿,她发了一个朋友圈,只有一行字——

今天天气很好。

我给她点了个赞,然后沉沉睡去。

04.

之后的工作生活,并没有因为多了一个老同学而有什么不同。

只是我突然发现一个奇怪的定律——一旦在某一个地方遇到了一个熟人,那么你就会一直遇到她。

我暂且把它称为,孟晗定律。

孟晗一周两次到工程部找陈工签字,周二和周五,从不缺席。

“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一旁和我同年入职的路远审视地看着我,连上面催的报价都不做了。

“认识,她是我高中同学。”

“怪不得呢,你老盯着人家看。”

“不是,那我认识的人过来,我看一眼不是很正常吗?”

路远啧啧着吸溜滚烫的茶水,一脸“我不相信”的神情。

他爱信不信,现在的上班族就是闲得发慌,我看谁一眼就是喜欢谁,那我们要是对视,岂不是都该办酒席了。

我正这样想着,抬头就正对上她小心翼翼的眼神,她正在门口和陈工讨论合同修改的内容,却好巧不巧地眼神飘向我所在的方位。

四目相对,她嘴角微微上挑,仍是一脸淡然,尴尬的反而成了我。

或许是我记忆错乱了?

可能事实是我给孟晗表白被拒绝?如果这是个平行时空的话。

更为尴尬的是,她是负责我们组最新项目的法务。

项目里有什么可找我可不找我的事,她都不会找我。

那些必须要我签字的文件,我在上班时就发现已经放在工位上,午餐回来就不见了。

路远也发现了端倪,他不再调侃我们关系斐然,反而又开始宣扬,法务部新来的孟晗和徐工不对付。

路远,听我说谢谢你。

05.

这个项目推进了快有三个多月,我和孟晗碰面的次数不少,交谈的次数却寥寥无几。

大多时候是她叫我一声“徐成”,我机械转头,她把审核过的文件给我,我再接过来,循环往复。

每次我想说有空一块儿吃个饭的时候,她就已经转身走了。

她没能走掉的这次,是陈工拉住她,说忙了这么久,一定好好吃个饭。

孟晗瞟了我一眼,思索片刻,然后点点头,说好。

“去哪儿,楼下烤肉店?”

“烤什么肉,这么多人怎么烤,去中山街那家中餐厅,吃点好的。”

“啊?那么远?”

“远什么远,就四站地铁。”

在聚餐去什么地方这种问题上,徐工享有绝对的话语权。

没有人问孟晗的态度,她也的确客气地表示去哪里都可以。

于是我们几个浩浩荡荡地冲向地铁站,在下电梯的时候,她突然说有东西忘带了,让我们先走,她坐下一趟。

路远用手肘狠狠撞下我:“你等人家一起吗?”

“你说什么屁话。”

我跟着大部队,继续前进,回过头是,看到孟晗慢吞吞地往前走,不像急着回去拿东西的样子。

等她赶来餐厅时,只有我旁边还空出个位子。

我的人缘本身是十分不错的,这个空位,归根结底是源于工程部员工的八卦本质。

“孟晗,你坐啊,别站着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孟晗别扭地坐在了我旁边。

为什么说她别扭呢,因为她坐下之后身子还扭向和我相反的方向。

有点儿……欲盖弥彰。

饭桌上陈工喝了点小酒开始高谈阔论,孟晗和我们不属同一个部门,也不跟别人一起奉承,只埋头吃饭。

坐我另一边的路远喝酒喝的起劲,果不其然就洒了一身。

“纸,老徐给我拿点纸啊。”

纸巾刚被餐桌那头的女同事拿走,我手忙脚乱地踮起脚伸手向同事索要。

孟晗一边吃一边低声说:“我包里也有。”

我冲女同事摆摆手,直接从孟晗包里翻出一包手帕纸递给路远。

饭局的气氛凝滞了片刻。

路远一边擦拭身上的酒渍,一边眯着眼看看我,又看看孟晗,露出不可名状的笑意。

我跟孟晗双双懵逼脸,我还贴心地把剩下的手帕纸给她放回去,拉好拉链。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普通同事之间是不会随便翻包的。

尴尬结束,菜还没吃完,服务员上最后一道汤的时候不小心蹭到孟晗旁边的女同事。

孟晗蹭地起身,一个箭步冲到我另一边,警觉地搓捻着衣服上的一点油渍。

大家都凑过去关心那个同事有没有被烫到。

只有我,不合时宜地笑出声音。

06.

手头的项目结束,我们自然而然又断联一段时日,我偶遇她的次数比部门同事八卦我们俩的次数都要少。

再听到她的消息,是路远急急忙忙跑过来,说孟晗出事了。

“好像是她上班的时候刚好碰到有人在公司门口闹事,法务部一个男的差点被砖砸了,结果她给挡了。”

这个见义勇为的故事,怎么都不太像我认识的那个人。

她可是碰到热汤都是会跑八丈远的孟晗啊。

虽是这么想,我内心还是敬佩她的,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都做不到她这样。

陈工打发我抱着众筹的鲜花去医院慰问孟晗,说好歹也是跟过一个项目的同事。

就连平时不见人的老总听说见义勇为的女同事是我“女朋友”,也用赞赏的眼神看着我,还频频点头。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去看她啊。

我算是解释不清了。

解释不清,那便坚信清者自清,我视死如归,夹着一束小百合就驱车赶到医院。

病房里,被救下的法务正坐在孟晗床边嘘寒问暖。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我卡在门边进退维谷,孟晗眼神扫到我,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总觉得那眼神像是……求助?

“你好,我是工程部的徐成,上次和孟晗有一起负责项目,大家派我当代表看望下。”

这套说辞滴水不漏,他总不能再误会了吧。

对面也友好地伸出手。

“我是法务部的李迟,也是来看晗晗的。”

晗晗……看来我来得确实不是时候……

可来都来了,总得寒暄几句。

无奈这位李迟实在是健谈,从闹事的农民工,谈到公司赔偿,又谈到孟晗出院以后去哪儿吃饭。

“欸,晗晗,公司不是通知你家里了吗,我记得你家是本地的,怎么他们没来看你呢?”

孟晗的脸色有些难看,我连忙转移话题,直呼他身上这件T恤真帅,我也有一件,索隆我的最爱。

李迟过于迟钝,我都这么明显地拐话头,他还非要问孟晗需不需要再给家里打个电话。

“不用了,他们忙。”

孟晗声音冷冷的,我怕下一秒她就会抄起吊瓶把李迟的脑袋砸烂。

她的家人确实忙,忙着给家里弟弟挣钱娶媳妇儿,忙着压榨唯一的女儿。

这些都是大学时候她疯狂给我打电话时吐露的。

那个时候我虽然觉得她可怜,但更觉得她总是这样不管我干什么都打电话来打扰我很烦。

现在她就在我面前,低垂眼睫,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底满是疲惫。

我很难把她同我之前认识的孟晗联系起来。

又或许人总会变,或许变得敏感疯狂,或许变得沉默寡言。

而孟晗总在某一个极端。

07.

一夜之间,孟晗故事的男主角从我变成了李迟。

办公室日久生情,孟晗舍命美救英雄,两人终于修成正果。

这样的故事,确实比高中同学校园恋情听上去靠谱的多。

“嘿,老徐,你的小女朋友都被抢了,你还在这儿弄表格。”

路远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欠揍。

我懒得理他,一直这样敲敲打打到下班,出门去地铁站时才发现起了好大的雾。

就连几步远的地铁站都被藏的严严实实的。

我放慢步伐穿梭在大雾中,看到前面两个在说话的好像是……李迟和孟晗?。

“你不用送我,我自己回家就行。”

“不行,万一上回那些闹事的再找过来呢?”

“找过来也应该砸你,也不能再砸我了吧?”

孟晗话说的直白又好笑,我又没忍住,抿着嘴,扑哧一声。

“徐工?”

李迟率先发现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也后退两步,准备远离这是非之地。

远处传来嗡嗡的声响,那声音越来越近,可借着雾气包裹,连声音都有些模糊。

咚得一声,我被人扑倒在地,压在我身上的正是孟晗。

我又来到了医院,循环似的。

“明年感动中国没你我不看。”

孟晗定定地看着我,捂着嘴,粲然一笑。

我晃了神,一瞬间看到之前认识的那个孟晗。

“行,我争取明年让父老乡亲都能在电视上看到我。”

她这样随意开着玩笑,但眼里的光彩却实实在在转瞬即逝。

我随手把剥好的橘子递给她,她接过去,握在手里,也不吃。

一边的李迟有些忿忿不平:“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骑摩托车抢包的,我这就报警,晗晗你放心,我绝对给你报仇。”

真不愧是入职不到一年的愣头青。

他招呼了半天也没拨出报警电话,反而被公司一个电话call了回去。

病房里只剩我和孟晗面面相觑。

“我听他们说你跟李迟好了。”

这话说出口,我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子,她反问一句听谁说的,这不是把我们部门同事的八卦属性都暴露了吗。

“没有。”

她依旧低垂着眼神,语气平淡。

“奥,我看你们俩还走得挺近的。”

“读研的时候是一个班的。”

“噢,这样啊。”

“我看你们还挺搭的。”

“嗯。”

孟晗静静剥着橘络,我看她慢吞吞的,干脆拿过来给她剥好,又塞到她手里。

我假装平静,实际内心风起云涌。

说话又没过脑子……我只是她高中同学,凭什么对人家感情生活指指点点的。

可她似乎没怎么生气,直到我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再回头时,她仍是笑吟吟的。

像极了路边明艳又颓败的花朵。

08.

不过几天,有关孟晗八卦的男主又又换成了我。

路远煞有介事地分析道:“你说那天那么大的雾,她怎么看到有车,还能那么精准地扑向你,这是爱啊!”

“前几天你在这儿传孟晗和李迟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路远凑近我,神秘兮兮的。

“你说有没有可能,孟晗那天救李迟的时候,是把他看成了你呢?”

“不可能。”

我瞬间打断他的天马行空,心头却实实在在震了一下。

李迟和我身形相似,那天他的确穿了一件我也有的索隆周边。

胸口好像压了一块石头,说不上是沉闷,还是难过,总之很不舒服。

我给孟晗微信转过去医药费,她收了,没再说别的,我也没说话。

再见时,她从一楼卫生间出来,我从大门进去,我们在电梯口相遇。

“好点了吗?”

她站的板正,说好多了。

一进电梯,她就按下10楼,然后走到我后面,塌着腰,软软靠着电梯墙。

“脏。”

“没事。”

她仍靠着墙,趁着电梯上升的间隙闭眼休息。

“10楼到了——”

电梯语音响起,她睁开眼,满是疑惑。

“走啊。”

我伸出手臂,示意她扶着我,她刚伸出手,李迟不知道从哪个方向蹿出来,满脸担忧地把她搀扶出去。

孟晗回头看了看我,张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冲我点点头,便一瘸一拐地离开。

我按回7楼,路远这小子鬼一样在门口守着,见我出来直接扑过来,问我是不是去了10楼。

“怎么了,10楼是总经理卧室吗,不能去吗?”

路远摇摇头,依旧是用那种不可名状的眼神打量我。

我也终于忍不住内心的疑问,反问他为什么对孟晗的私事这么感兴趣。

“好看啊,人也好,见义勇为专业户。”

“那你怎么不追她,还八卦她和别人。”

路远摇摇头:“我看她总有一种,高岭之花的感觉。”

于是我便把我认识孟晗以来的一些经典事迹一一道来,除去她高中自残和大学表白的事情,以此来验证,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这对于路远来说,显然不够劲爆,他听完表示十分没意思,之后也很少调侃我们。

主要还是他最近手头工作多了起来,根治员工八卦的最佳药方,还得是工作。

09.

部门里的八卦停息了一段时日。

我还是会在电梯里、大门口、地铁站这些地方遇到孟晗,很多次我想随口问一句“你现在住哪里”,但是话到嘴边总会咽回去。

我们就这样偶尔寒暄,偶尔同行,偶尔说笑。

有天,部门女同事满脸厌恶地说昨天下班在公司附近遇到了暴露狂,恶心地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大概是出于对救命恩人的感激,那天下午打卡以后,我在门口等了两个小时,才看到孟晗拖着疲惫的身躯摇摇晃晃走出电梯。

“你也加班了吗?”

“嗯,刚做完报表。”

“噢。”

话还没说两句,她的同事就急匆匆拽着她往外面走,说有大事。

我快步跟上去,一直到离公司最近的小广场,有人在这里摆满了电子蜡烛,还用玫瑰花围成一个心形。

简直是土妈抱着儿子哭——土死了。

孟晗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心形中央。

李迟在人群的簇拥中抱着一大束玫瑰花上前,大声喊着:“晗晗,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好吗?!”

周围的人都跟着起哄,一边拍手一边有节奏地喊着:“答应他!答应他!”

借着电子蜡烛微弱的光芒,我隐约看到孟晗不悦的神色。

她的目光穿过炽热的李迟,穿过人声鼎沸和薄雾笼罩下的夜色,怔怔地望向我眼底,痴痴地笑起来。

那一刻,我大概是疯了,我拨开人群,直奔她面前,拽着她的胳膊就要走。

“合同还没审,回去看看吧。”

当着另外两个法务的面,我竟然会想出如此蹩脚的借口。

李迟不出意料地拦住我,怒问什么合同需要八点钟回去审。

我没理会他,而是转头看向错愕的孟晗:“还能加班吗?”

她脸上的愕然还未褪去,却仍毅然点了点头。

12.

意料之中的,关于孟晗和我的闲话又又又传开了。

不过这次,我成了那个横刀夺爱的小人。

嗯,建筑界就缺少这样想象力丰富的人才。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一个规律——流言起得越凶,我就越难碰到孟晗。

不管是上下班,还是我去10楼送文件,我又很少见到她了。

我如往常般打卡上班打卡下班,闲出屁的路远还不忘说我们两个是小情侣闹矛盾。

他话音未落,话里的主人公就踩着高跟鞋从电梯里走出来。

孟晗是和陈工一起走出电梯的,我的关注点却是她的腿好的差不多了。

“陈工,我再说最后一遍,这个合同,不是我的问题,这个锅,我绝对不背。”

“小孟,我也告诉你,证据确凿,趁着公司开除你之前,自己辞职吧。”

他们的对话云里雾里,工程部的几个人虽然都坐在工位上纹丝未动,但是也都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风吹草动。

外面人吵着吵着,竟开始推搡起来。

陈工一个男人力气自然不小,轻易便把孟晗甩在地上,连带孟晗怀里的文件都散落一地,然后得意洋洋地朝办公区走过来。

我们这些人便是连耳朵都不敢竖着了。

这一刻,我怂的要命。

孟晗倒在外面,而我想的却是,他们两个不属一个部门,可陈工却是我的顶头上司。

我得罪不起。

孟晗爬起来,直接抄起空的文件夹就追了上来,给了陈工后脑勺一记暴击。

办公室里顿时乱作一团,陈工气得吹胡子瞪眼要动手。

孟晗沉默片刻,手伸进挎包里。

我突然想到年会那天听到的金属掉落的声音。

还有孟晗借故没有和我们一起坐地铁。

在她的手从包里出来之前,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拦腰抱起她往楼梯口跑。

“放下。”

她不出声,只是不住地颤抖,一只手还藏在包里,紧紧握着什么。

“听话,放下。”

我像很多年前劝说她不要自残一样,劝她放下那把我没看见的刀。

她抽出手,安静站着,我怕她没平静下来,依然紧紧抱着她,全然忘了男女有别这件事。

“徐成。”

“我想吃鱼了。”

我逐渐松开手,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我的手臂上。

“好,下班以后就去。”

上楼梯时,她回过头眼里氤氲着雾气说了声:“谢谢。”

那是我们认识十多年来,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谢谢。

也是最后一句。

13.

我回到工位的时候,陈工已经没了踪影,路远说他接了个电话就匆匆走了。

他还说:“这回陈工摊上大事儿了。”

可是他提前走了,留下的活儿便得我们几个人均摊。

有几个脸皮厚的溜得快,最后还是平时的三两个人收拾烂摊子。

一直到晚上八点多,该做的工作还是没有做完。

这个时候孟晗已经在外面看了一个多小时的手机。

我只好出去,表示可不可以明天再一起吃饭。

“好啊。”

她乖巧地点点头,拿起脚边的电脑包。

“明天见。”

她眼里闪着微弱的光,神色却是比下午时柔和太多。

“明天见。”

我转身回去继续做项目。

我还是没有偶遇她,陈工也没有来上班。

我在美团上查好餐厅,把位置分享给孟晗,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分享链接发过去半个多小时,她的微信也没有回复,我怕她看不见,又发过去一条语音,让她别着急,今天加班的话晚点去也可以。

她还是没有回复,我思索再三,决定还是打个电话问问。

电话对面是陌生的女音。

“你好,请问你是手机主人的家属吗?这位女士出了车祸,目前正在抢救,我们也在联系其他家属,请您尽快赶过来。”

之后,只剩嘟嘟的忙音。

她应该是开玩笑的,她都敢随便写遗书,还有什么玩笑不敢开。

我扔下文件狂奔出去打车,让司机开快点儿,再快点儿。

“小伙子,这是市区,那不是赛车道,再说还下着这么大雨,不是你想多快就多快的。”

我抓着出租车的隔栏,手腕有些发颤。

“违章的话罚款我来出,我去销分,您再快点,我朋友在医院等着我呢。”

“好了好了小伙子,你别着急,我开最快,指定给你送过去。”

司机把油门踩到最底,连闯几个红灯,我坐在车里被甩得有些头晕。

从公司到医院明明只有十多分钟的距离,我却好像走了十年。

这十年里,我看着孟晗不怀好意地欺身掏我课桌里的零食,不厌其烦地在每一个我出去回来的午休问我“成哥你干嘛去了”。

在我表示喜欢班上某个文静的女孩时不屑一顾地说“人家可看不上你”。

又在我大二生日的时候,让很多我的朋友录了祝福视频,然后抱歉地说,我找过她了,她就是今天有点忙,没来得及。

那些陈旧岁月里的一点一滴都一股脑迸发出来,占据十年后身体的每一寸细胞,扯得心脏生疼。

14.

我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一旁的护士在问我她的身份,问我能不能解开手机锁,知不知道她家人在哪儿。

“警方在赶过来的路上了,他们也会确认身份,你先平复一会儿,节哀顺变。”

另一个护士柔声安慰我,而我紧紧握着她的手机,什么都没听进去。

我知道她的手机密码,是之前买早餐,我手机没电,明明离店只有几步路,她因为生理痛,直接把手机扔给我让我自己买。

锁屏密码是阳历生日,支付密码是农历生日。

手机里面乱七八糟的软件很多,光是拍照软件就有6个。

我点进她的微博。

最近一条是:“今天天气真好,没有雨也没有雾,晚上还可以吃好吃的。”

继续往下翻。

“不想干了,职场处处是傻逼。”

“怎么会有这么缠人的同事,突然理解了当初徐成的感受……他可太倒霉了。”

“分享歌曲《大雾》”

“我也好想变成一个优秀的人,善良、惹人喜欢、闪闪发光,可惜我总是控制不住,有点讨厌这样的自己了。”

……

一年前——

“来了一个梦寐以求的城市,怕他看见,又怕他看不见,唉,顺其自然吧。”

我有些颤抖地退出微博,因为我不清楚,她是不是愿意让我知道这些。

京东推送了一条消息:“您购买的百适可·草酸艾司西酞普兰已到达配送站,正在准备配送。”

我按下锁屏,握着她的手机,颓然地靠在长椅上。

这样握着,我突然觉得手机中间比边缘要厚上一些。

取下手机壳,里面是一张B5的纸,第一行写着:徐成,见字如面。

原来是因为这个。

所以她才要告诉我密码,让我自己买早餐。

所以她总是在系鞋带、买东西的时候随口说一句,帮我拿下手机。

原来是这样的“怕你看见,又怕你看不见。”

只是这样的看见来得太晚,太残忍。

我终究无法回应她沉默的爱意,甚至没能带她去吃一顿饭。

我旷工一天,不但没有遭到经理的批评,反而被准了一周的带薪假。

“孟晗见义勇为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公司会好好安抚她的家属,你也别太难过了,逝者已矣。”

她是为了推开一个路人,才被雨天打滑的车撞倒在路中央。

她走得沉默又壮烈。

这一周,我窝在房里,手里握着遥控器,茶几上摊着那封手机壳里的信。

电视机24小时播放海贼王。

索隆说:“灾难接踵而至,这正是世间的常理。”

可为什么总是她呢?

上班的前一晚,我仍在目不转睛盯着电视机里花花绿绿的画面。

客厅没有开灯,恰逢每月十五,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顺着阳台一直铺洒到我的手边。

我突然想起十年前的某一天,她用笔帽轻轻戳戳我的后背,兴奋又好奇地说道。

“我叫孟晗,孟子的孟,‘霏晗升迁,唯有月光’的晗。

只是这样好的天气,这样明亮的月光,她再也看不到了。

13.

工程部来了四个实习生,两男两女,脸上都是未退的青涩稚嫩。

他们总在茶水间摸鱼,一接水就是半个小时。

我也懒得管教,这个年纪,正是摸鱼的好时候。

这天,又碰到他们在偷懒,几个年轻人聊着最近的八卦,聊着明星绯闻。

“你们知道吗,之前见义勇为的那个孟晗,原来就在十楼上班的。”

“我知道啊,我还看过监控呢。”

“什么监控?我怎么没看过?”

“就她出事那个路口啊,有个小超市的监控录下来了,店主觉得挺感动就发到网上,不过没什么人看,热度都过了就没人关注了。”

我怔怔地凑过去,正说话的女生看见我连忙收起手机,低着头。

“给我看看,视频。”

她愣愣地点头,查找搜索了很久才翻到一个几乎没什么评论的视频。

视频里,下着大雨,车辆打滑,冲着路中间的人直直地撞过去,孟晗疯了似的冲过去挡在他身前,把他推到一边。

而被救的人,穿着一件我说带她去吃饭那天,一模一样的大衣。

我只觉得浑身发凉,把手机还给她,拿着空的水杯无力地站起身。

她点开的微博视频自动播放起下一个,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只能听到空灵的背景音乐:

“这天又下起了大雨,起了雾

我又没找到方向,迷了路

我又怎么好能触碰你温度

大雾四起,偷偷藏匿

我在无人处爱你。”

实习生慌乱地按下锁屏键,刚刚欢声笑语的茶水间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我在这样的沉寂中,泣不成声。

14.番外 孟晗的信

徐成,见字如面。

我想你应该要很久才能发现这封信,也或许到我们再一次告别前都不会发现。

每次感觉生活一片黑暗的时候,我总能记起那天,你焦急地站在女厕门口,问我怎么了。

我只是哭,你说:“你不想说,那你写下来吧,写下来我会好好看的。”

所以,我就这样写下来吧。

首先,想跟你说声抱歉,因为我,引发了那么多流言蜚语。

很多次我想解释,却总怕越描越黑。

每次他们把我和你说成一对,我的心里会闪过一丝窃喜,转而只剩下恐惧。

我怕你因此而讨厌我,怕我们为数不多的偶遇和招呼也点上句号。

一直很羡慕你,羡慕你家庭幸福,羡慕你好友成群。

而我隐在角落里,幻想着靠近光,就能成为光。

从入职时起,每天上班,我都会从七楼下电梯,然后七拐八拐,走楼梯上十楼。

这样的话,我可以看到刚落座的你,急匆匆赶来的你,或是认真工作的你。

我知道我们总有一天会再有交集,只是如果结局必定是我们变得疏离,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发疯到让你厌恶,我只希望这样的重逢能来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幸好,我控制住了,幸好,你还把我看作是朋友。

即使人的欲望如高山滚石,一旦落下,总会掀起扬尘,发出轰响。

但如果是为了你,变成没有情绪的孟晗也没关系。

之后因为李迟,我第一次收到你的花,细心养护了很多天,可惜还是死在了花瓶里。

公司里关于你和我的“传说”越来越离谱,甚至有人说,我救李迟,是因为把他看作你。

你一定不会相信这么浪漫主义又虚假的传言。

而我又怎么会认错你,不论笼罩着浓雾,还是混着大雨,我都能认出你。

只是他那天穿了和你一样的衣服,背影那么像你。

哪怕只是一个相似的影子,我都想奔向他,保护他。

假如这算爱屋及乌,那么我爱你,我很爱你。

但我还是决定走了,这份脆弱的爱意,不足以掩盖住百种心酸,万般苦楚。

我的二十多年,没有理想的拐点,没有从天而降的幸运,只有短暂的希冀和转而疏忽破灭的蓝图,而人生却总苦难绵长。

我太累了。

我总还疑惑着为什么数学题可以有无解,而我不堪回首的人生也是无解。

如果我不是生在这样的家庭,如果我也不惮于考差以后大哭一场,如果我不需要一次次假装冷静、假装潇洒,如果我可以和普通的女生一样怀着炽热的真心天真又随意地在心上人面前说一句我喜欢你。

可惜没有如果,事到如今,我只能对我给你造成的困扰表示歉意,即使它无用且多余。

我打算去一个更好看的城市了。

即使那里没有你,但我还是会怀着稀薄的期待,盼着明天可以是个好天气,盼着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我能够开心一些。

再见,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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